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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薛-念霜华-09:00】风过

重生星×鬼魂洋,9k+,he

 

——往事如风过,故梦共潮生。

 

义城之事落幕后,光阴又流转一轮,明月清风重归于世。

其时宋岚已重建白雪观,晓星尘回归后便留在观中,助好友一同开宗立派、广收门徒,得以践行少年时未竟之志。

而今距晓星尘复魂归来又已过了数年,世道太平昌盛,当年那些耸人听闻的旧事早已渐渐沉寂。茶坊酒肆中处处传扬的都是两位道长品性高洁,历经磨难,终成一代宗师,实为仙门佳话。

 

“且说这宋道长,带着挚友的锁灵囊,负霜华,行世路,历经十数载终于换得晓道长重归于世。这般深厚的君子之谊,实在是感天动地啊。”

说书先生又讲完了一遍传奇话本《清风传》,在结语处照常拖长了音调,摇头晃脑地点评道,果然话音刚落下,照例收获堂内一片大声喝彩。

“好!”

“说得好!”

“太感人了!”

“我呸!”唯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角落里抱臂而立的少年口中发出:“这些人瞎编什么!明明是薛爷爷我辛苦收集残魂十二年,怎的反倒成了他姓宋的功劳?”

若不是知道没用,他早就一脚踹翻了那说书先生的案子。

他身旁裹了一身漆黑的马面人淡淡道:“这也无法,谁叫你生前作恶多端,如今世人只知你是害得晓道长明月蒙尘的恶徒,哪晓得其他。”

“罢了,管他们怎么想呢!”少年十分不屑地嗤了一声,径直穿透挤得水泄不通的桌椅人群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

马面人亦不再言语在后边跟上。

在座的一众宾客依然沉浸在剧情之外意犹未尽的探讨中,丝毫未被这两个格格不入的怪人影响到。原是他二人也并不能称之为人,不过一个游魂和一个鬼差罢了。

这游魂正是适才话本中被含光君斩杀于义城的大恶人薛洋。

 

薛洋和那马面鬼差出了茶馆又顺着官道走了不久便看到路旁一块刻着“道”字的白石碑,继而转上碑旁的岔路,两旁林木掩映中,但见一行高高的白玉石阶,一直通往半山上的道观。

“白雪观,”薛洋驻足,一瞬不瞬盯着前方喃喃道,“不,现在该叫白雪宗。”

高大宏伟的山门,层叠错落的殿宇,这气势俨然是首屈一指的仙门大派,早非当年被他动动手指便屠戮一空的小道观。

当真善恶有报,如今你总算是夙愿得偿,意气风发,想必早不愿再提当年...

来时分明执念难消,临到近前却心下顿生索然之感。

背后传来提醒声:“为何犹豫?仅有三日之期,你可抓紧时间。”

是啊,只剩三日,此后又是十八层炼狱火海刀山漫漫无尽,如何能不珍惜。

 

薛洋拾阶而上。

回想当初殒身义城,本以为就此人死灯灭、万事皆空。谁知世上竟真有生死轮回之道,一路渡奈何,过鬼门,带着越发炽烈如炬,几乎烧穿灵魂般的执念被押上森罗殿。更未料到,在永坠地狱偿还孽债前,竟还能有重回世间了却执念的机会——或也是天道有常,也怜晓星尘一生纯善,不该落个碎魂的下场。

于是,在世人所不知的故事之外,被诛于义城的薛洋成了一只飘荡的孤魂野鬼,遍行于世间各个角落,一点点地寻找晓星尘的魂魄碎片。

生前竭力做了八年都徒劳无功的事情,没想到死后倒顺手起来。鬼魂不受任何束缚,无论山河城邦、深林幽谷、机关秘境皆可自由往来出入,且寻起碎魂来比活人更为敏感方便。虽也进展缓慢,但一日日来不饮不食、不眠不休、心无旁骛,总算在十二年后聚齐了余下的残魂。

而后便是话本传奇里人人称颂、皆大欢喜的明月清风以魂铸体,重归尘世。

了却一大执念的怨魂满身戾气散了许多,却依旧不肯乖乖服刑,哪怕被关进炼狱也能搅得一众厉鬼恶煞不得安宁。再次被押上森罗殿时,更是一双眼眸色幽幽地目视着黑压压的鬼卒和位列四方的十殿鬼王,“仅仅拉他回来,我可不甘心。”

雕塑般的幽冥神祇上下唇缓缓开阖,十重奏般的森冷回声自四面八方传来:“你与他正邪两道善恶昭彰,加之人鬼殊途,不甘心又能如何?”

“至少,再让我看看他...”

十尊神祇齐齐摇头,伴着一叠声叹息响彻大殿。

但终究,还是又给了他最后三日宽限。

 

从回忆中醒来,石阶已攀过半途,转身看见尚留在原地的马面鬼差,似是对他点头示意一下,而后化作一团黑雾消隐无踪。

继续上行,穿过高大山门。分立两旁的道童表情肃穆,眼珠一动不动,谁都没注意到门边无风自动的幡子。

鬼王已经抽去他魂体上残留的邪怨和戾气。而今的他,只如一阵微风,不能再为祸世间,也不必怕世间的符咒法器,倒也公平。

他穿行在楼台屋宇间,追寻着熟悉的气息,明澈、清透,是他没日没夜寻觅过十几载的,晓星尘的灵魂所独有的。

 

转过最后一道廊檐,眼前豁然开朗,四面通透的宽敞水榭上,排列着几方矮几,十来个身穿道袍的小童盘坐其后,手持浮尘的白衣道人缓步穿行其间。

薛洋脚步顿住,心里分明油然企盼,却不由自主躲回廊后。但见道人回身,目光不经意扫过,依旧平和淡然,才想起他原是看不到自己的。但还是放慢脚步,轻轻靠近,一边贪婪注目着眼前人。

因尸身早在义庄就被火化,魂魄聚齐后的晓星尘,是在魏无羡的帮助下以自身精魂为基重铸形体。抛却旧日伤痕累累的躯体,如今的晓星尘不仅回复了与当年别无二致的熠熠双眸,且气质更为通透出尘,一身澄净之气似能涤荡世间万千凡尘芜杂。

此时他正看着小弟子们练习画符,时不时弯下腰来温声指点,或是把着手示范。午后艳阳映照在微风扬起的发丝间,镀起一层暖金色的辉光,愈显无比温馨。

 

早该不会流泪的游魂眼中泛起一股涩意,恍若回到当年义庄里,蒙眼的道人也这么握着他的手,没有墨便沾着茶水,一笔一划在买完糕饼留下的粗粝草纸上耐心描摹。

“想学什么字?”身后的人在他耳旁含笑而问。

“洋,海洋的洋。”

说完又有些忐忑地侧首去窥探着道人脸色,不假思索地扯谎道:“小时候家人常说我出生在海边,但自我记事后从未见过海洋。”

幸而道人面上没有显出丝毫异样之色,只道了一声:“好。”

一个“洋”字在两人手下洒然而现,秀儒端方,丝毫不乱。

 

果然他从来便这样温柔,对这世上众生万千,一般无二。

 

不知怎地竟心生一丝妒意。薛洋摇摇头,真是太没出息了。

可这群懵懂无知的小道童在他眼中确有些生在福中不知福了,这般宁静安乐的大好时光里也是一副倦懒之态,走神的走神,打瞌睡的打瞌睡,倒没几个认真画符的。

薛洋眼瞅着便生出恶劣之心,故意对着一个拿黄符偷偷折纸的小童吹风。果见邪风来得猝不及防,小童慌忙去捞散在地上的符纸,惊动了前边的晓星尘。

道人转回来,弯腰帮他捡起后便发现了他偷折的纸鹤。

小童目光躲闪着低头站起来,却没等来师叔的训斥。而是惊奇地看着道人拈起纸鹤,食指轻点,便幻出一只小黄鹂鸟扇着翅膀飞出去。

不愧是你啊,道长。一旁始作俑的薛洋也笑起来,却不防那鸟竟直冲着他而来,及至眼前时围着他绕了三圈才往远处飞走。

薛洋一时怔然,以为晓星尘发现了他。但见道人并没有朝这边多看,只是一一拍过一脸新奇看热闹的小弟子们头顶,笑道:“想学便认真练习。”

薛洋松了口气,或许是灵物对幽魂自然而然有所感应吧。

 

而后薛洋倒是不再捣乱,找个栏边乖乖倚坐着偷看。看到日渐西斜,总算下了午课,打瞌睡的小童们霎时精神起来,如出笼的鸟儿般一下散个没影。

晓星尘看着他们颇为无奈地笑笑,收拢好朱笔和符纸,再沿着回廊一路往前去,薛洋亦步亦趋在后跟着。

路过前院的场地上,年纪稍长的少年弟子们正聚在一处练习拳脚剑术,一见晓星尘都围过来请他指点。

晓星尘接过一把木剑,随手示范几招便引得一片喝彩。

薛洋在旁边一脸不屑,真是群没见识的小子,这比起晓星尘当年追他时过的招式才哪儿到哪儿啊。

那时的他们,也不过这般年纪。

 

过不久到了饭点儿,晓星尘被大大小小一群弟子簇拥着到了饭堂,十分随意地同他们一起坐在长桌边儿的长条凳上。

薛洋仗着自己没有实体,硬是挤进晓星尘和旁边一个胖乎乎的小道童中间,也学着那道童的样子双手托腮撑在桌上,眼巴巴等着上菜。

不多时,多年未见的宋岚也出现了。

不同于被弟子们亲亲热热围在中间的晓星尘,宋岚一来,闹哄哄的饭堂立即噤声,几个弟子自发让出远远一大块空档供他就坐。

薛洋乜眼打量他,还是那副不讨人喜欢的冷脸,但气色不错,已看不出凶尸的特征,八成也是魏无羡的手笔。

等饭菜一摆好,薛洋便大喇喇凑过去闻味儿。不知鬼魂鼻子不灵还是饭菜太过寡淡,什么也没闻到。不由撇着嘴想道,原本看道观建的气派还以为这俩道士如今发达了,原来还是这般穷酸样儿。

 

晚间晓星尘又看着弟子们做了一会儿晚课,待到各自散去后才回房在榻上打坐入定。

薛洋就在他对面席地而坐,却是一手支颐,借着月光整夜整夜地盯人。

 

鬼魂不怕困,一盯便盯到东方渐白。

晓星尘准时起身去后山林子里练剑时,薛洋还精神头十足地也拔出降灾在虚空中同他对招。只不过十来招后便跳到一旁连连摆手扇着额前并不存在的虚汗,心说晓星尘一朝重生剑法竟又大有进益,若非他没有实体,恐怕早被捅了好几个大窟窿。

 

之后的一日里,薛洋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给晓星尘当影子。

坐他坐的椅子,看他看的书,描他写的字。

看着晓星尘如今的日子可谓一派岁月静好,心气莫名就不顺起来,坐在书案上俯身,几乎额头相抵凑在晓星尘眼前:“道长。”

“道长?”

“道~长~”

“道!长!”

忽地正在看书的晓星尘抬起头来,目色茫然地左右张望。

薛洋先是惊得一个后仰,见状又喜道:“道长,你能听见吗?”

可惜晓星尘只是顿了顿,又自顾看起书来。

 

怎么会听得见呢,薛洋怅然而叹,他现在至多不过能吹吹风而已...

对啊,风!

回首正见书案边临窗的一枝杏花开得极好,一个翻身去跳到树上,冲着窗子里面鼓起风来。

但见阵阵花雨迎着晨光纷扬而下,将道人笼在其中,轻轻盈盈落满肩头、案上。

这一幕刚巧被进门的小道童撞见,呆呆望着如画景象,半晌结巴道:“师,师叔,这,这怎么,都是花呢...哦,我来送抄的经卷。”

晓星尘掸落发丝里缠上的花瓣,迎出来接过经卷,看着窗外笑道:“今日的风格外调皮了些。”

道童不解其意,挠挠头,忽又想起什么,“对了,师叔,师父说请您过去呢。”

 

道童的师父自然指的是宋岚。

薛洋一听见便黑了脸,却也无法,只能跟着晓星尘一起去了正堂,看他们一边坐着喝茶,一边聊起宗门事务。左右都是他不感兴趣的,还絮絮叨叨似乎说起来没个完。

闲极无聊就要生事儿。

看见旁边桌上摆着一摞信件手稿之类的,便故技重施,扬手又是一阵风,给他扇了个七零八落。

一贯规整的宋岚见状果然急急站起身过来收拾,一边喊着让徒弟去关窗户。但眼见着窗户关上还是邪风阵阵,吹得几张纸到处打转,害得帮忙捡拾的小道童追得晕头转向。

“今日怎的这么邪门?”宋岚皱着眉头四处张望却察觉不到异样。

作乱的人隐在一旁嘿嘿嘿地嘲笑。一回眸竟直直对上晓星尘的目光,只见他面露无奈之色,眼中满是不赞成,仿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一般。

薛洋顿时心如擂鼓,紧走几步,朝着晓星尘伸出手:“道长。”

但只不过一瞬,道人又移开目光,面色如常地帮那手忙脚乱的道童一起收拾捡起的纸稿,好似刚刚一切都是错觉。

 

薛洋也失了玩心,怔怔然想着,晓星尘不可能会看见他的。如果能,怎会这般淡然。

这场久别重逢,终归是他一人的独角戏罢了。

 

当夜,晓星尘却没去晚课,吃过饭便早早回房,又不像是要歇息的样子,而是坐在窗边出神。

薛洋就像一个闷闷不乐的背后灵,蹲在他身后的窗台上一起出神。

 

过了许久,久到薛洋以为晓星尘坐着睡着了时,就见他忽地站起身在屋里四处张望,而后深吸一口气,试探似的问道:“小友?”

他在说什么?

乍闻深埋记忆里的这个称呼让薛洋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以为自己幻听了。

只听晓星尘又对着虚空道:“你还在的,对吗?可否,现身一会?”

这下他能确定了,晓星尘不是在对别的任何人,而是在试探他这个看不见的人。

“是我,道长!”薛洋跃下窗台,来到他面前。

可晓星尘的视线还是直直穿过他向旁边扫视过去,表情十分失望又略显窘迫。

薛洋从刚刚的惊喜中冷静下来才想起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自己,于是用一股微风作为回应。

晓星尘看着自己在门窗紧闭的房中扬起的衣袂和发丝,有些激动:“果真还在,难道是不便现身?”

身周又吹过一股风。

晓星尘见状端过桌上的一盏油灯道:“你若是愿意与我一叙便吹熄这盏灯。”

话音刚落,跳动的火苗便熄灭了。

薛洋站在一片黑暗里,心里好奇晓星尘打算怎样与他一叙。

只见他重新点起灯,从角落的柜子下方取出一个扁扁的方盒摆在桌上,揭开盖子后竟是一块铺满细密白沙的沙盘。

“小友可否通过吹风在这沙盘上写字?”

原来是这种方法。薛洋扶额长出了一口气,幸好他在那八年里为了记笔记学着写过不少字,不然还真没办法了。

于是光洁匀称的白沙面上渐渐起了涟漪,缓缓蔓延成一个“好”字。

晓星尘面露欣喜之色,立即问道:“不知小友姓是名谁?何方人士?到此来可是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助的?”

白沙吹动了。比起连珠炮般的发问,一字一字写出的回答显得十分缓慢。

好在晓星尘十分耐心地等着。待最后一字写出,却是哪一个问题都没回答。

“为何是小友?你怎知我小?”

晓星尘一时哭笑不得,真是古怪脾性,和他猜得一样。

“只是,一种感觉。”晓星尘道。

其实在昨日他便有所察觉了。那只绕着虚空转圈的小鸟,夜里打坐时似有被注视的感觉,今日吹落的杏花雨,在宋岚那里捣乱的邪风等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好似身边总伴着一个人。自他以精魂铸成灵体后对世间万物的感知便更灵敏了许多,尤其对是同为灵魄之类的事物。

晓星尘简单解释一番,又反问道:“若是不小,怎会这般顽皮?”

薛洋“哼”了一声,继续写:“不怕我是邪祟?”

“不像,”晓星尘道,“就算你是,我是专收邪祟的道士,你该怕我才对。”

真有道理,薛洋竟被噎住了,沙盘上缓缓出现连成一排的六个点。

晓星尘又笑起来:“其实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就像一个故人。”

薛洋心里一紧:“什么故人?”

“不记得了,”晓星尘黯然摇头,“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忘掉了很多人和很多事。”

 

忘掉了。

竟然是这样。

 

薛洋心里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滋味。

难怪他能这般淡然地喊出“小友”这个称呼,还能这般开心地与他交谈。

也许他应该感到庆幸。终于不用担心触及血淋淋的不堪过往,不用害怕再次针锋相对,可以再次装作懵懂天真的小少年,和他的白衣道长继续当年的脉脉温情,在这最后的一点点时光里。

但涌上心头的却是怨愤不甘。爱也罢,恨也罢,灵魂最深处的执念早已和“晓星尘”这三个字紧紧纠缠,就算在往后的千万年里沉入地狱挫骨焚身也无法消磨。凭什么晓星尘就可以忘掉?

怨气在胸中蒸腾,薛洋双目再次变得赤红,透明的魂体上隐隐现出一圈圈刻满经文的锁链,那是用来压制厉鬼的,此时流淌着的金光正在对抗魂魄中复苏的恶焰。

他好想挣破这锁链,扑到道人跟前揪起他的衣领,吼叫着让他记起一切。就算他永远无法让晓星尘明白自己经年日久埋藏在心的荒唐情思,也要化作一根尖刺,深深扎进晓星尘的往后余生!

 

晓星尘看不到这变故,只是看着盘中白沙不断震颤却久久没有显出字迹,桌边烛火诡异地跳动,映得眼前忽明忽暗。

“小友,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了吗?”晓星尘神色慌乱地四顾,“小友?小友!”

倏地,灼烧的烈焰冷了几分,薛洋找回几分神志,看着晓星尘面上真真切切的担忧,试图四处摸索的动作里带着十足的小心翼翼,是与这两日来所见的淡泊超脱全然不同的仓惶失态。

 

渐渐地,屋里恢复风平浪静。

薛洋身上金光流动的锁链暗淡消隐,魂魄再次恢复澄净。

冷静下来的他知道,挣破锁链的一刹那,幽冥的审判者就会穿破虚空来押走他,夺去这最后的相伴时光。

“没事,我在。”

平静下来的沙盘上又出现四个字。

晓星尘明显舒了一口气,又满含关切地问:“你究竟为何会变成...变成现在这样,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道长,讲讲你的事吧。”沙盘上写道,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

“对,我来,只是想看看你。”

晓星尘看着新写的几个字,心中没来由一阵酸涩,“你当真是我的故人吗?”

“算是吧。”

“好。”晓星尘在桌边坐下,对着白沙盘,仿佛对着多年未见的老友般微笑着慢慢讲起来。

 

“我这几年来过得很安稳,但其实也乏善可陈。唯一惦念的,只是失去的那些记忆...”

当时,他是在云深不知处的静室里醒来的,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那人自称是他的师侄魏无羡,从前大名鼎鼎的鬼道老祖,就是他帮他完成了以魂铸体。

得知他失忆后,魏无羡解释说是魂魄碎裂的后遗症,恐怕再也无法恢复。不过也没什么必要,因为他忘掉的都是一些不好的过往,想起来反而徒增烦恼,不记得更好。

后来他又问宋岚,得到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道长可听过话本?”沙盘上的字迹打断道。

晓星尘想了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民间是有不少以他为主角编成的话本,但他并没有刻意去听过。一来那些夸张的溢美之词在本人听来着实很尴尬,二来道听途说编来的短短故事,无非英雄打败恶人皆大欢喜的套路,哪里能真正窥探到他这个当事人亲身经历过的那些点点滴滴和喜怒哀乐。

“那些故事,总的来说,也不过是讲我经历了一场大磨难,和魏师侄、子琛他们说的一样。我想,磨难自然是真的。但又觉得,也不完全是不好的回忆吧。”

“有时,当我努力回想,会冒出一种甜丝丝的感觉,仿佛口中含着一块糖。后来有一次,我偶然经过蜀地一座小城,碰到一种那边特产的饴糖,正是这个味道。”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放在桌上。

薛洋心头一颤,伸手虚虚摸着里面包着的一粒粒糖果,舌尖仿佛也泛起熟悉的甜味。

晓星尘看不到他的反应,继续道:“我不自觉就买了许多,收在袖子里,就像从前这样做过很多次。但奇怪的是,我并不爱吃糖。”

“后来,我想到了记忆里模模糊糊有过的那个人,大概是他爱吃的吧。”

“他?”

“是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个人,而且一定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每当试图回想他,就会有种既开心又痛心、既是甜又是苦的感觉。”

薛洋顿时就觉得自己的魂魄像是被什么打湿了一般,潮潮的、沉沉的。

“你也爱吃甜,对吗?”晓星尘忽然话题一转,问道。

“对。”

“你会是那个人吗?”

烛焰又摇了摇。

良久,沙盘上才写出两个字:“也许。”

晓星尘却只是淡然一笑:“不管你是与不是,我现在,很开心。”

 

那夜,晓星尘对着一块沙盘一直聊到天光大亮。

虽然最终也没能得知对方的姓名来历,但他给了他一个戏称——风一般的小友。

 

清早上,白雪宗的弟子们发现,晓师叔难得没有照常去练剑,而是精神奕奕地告假下山去了。更奇的是他手里居然拿着一个幼童爱玩的那种纸风车,明明是在晴朗无风的日子里,却时不时地转几下。

他一路沿着山道,在草木葱郁的幽谷中穿行,过了大半晌,停在一汪清池前,看着手中无风自动的风车微笑道:“就是这里。”

原来夜里晓星尘想起山下有一处阴阳池,传言能照见魂灵,便提议次日一起去试试。

他很想看看他的模样。

薛洋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快过来。”

晓星尘站在池边,满怀期待地盯着水中倒影。

良久,平静无波的水面上除了两侧山壁和一线青天,依旧只有他孤零零的身影。

“你还在吗?”晓星尘茫然四顾。

薛洋就站在他身侧,一起看着水面上本该是自己的位置只有一片虚空,不知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

最后只能无奈地摊着手自语:“哎,看来传言是假的了。”

“什么?是你在说话吗?”怎料晓星尘竟似听到了!

“是我,道长,你能听到?”

“嗯,我能!”晓星尘再次确认了,心中欣喜万分。

虽然没能看到他的样子,但这也是意外之喜。

晓星尘不禁笑起来,和想象中一样的清甜少年音,真真印证了是“小友”呢。

 

之后,他们没有回山上,而是进了城里。因为小友说:“道长,陪我去街上走走吧。”

晓星尘感觉有风拂过袖间,好似小友挽上了他的手臂,并肩顺着人流缓步而行。

不必再借助沙盘便能对话,薛洋得以尽情发挥他讲俏皮话的技能,一路说说笑笑,仿佛回到了那三年间的时光。

只是这里的街市远比义城繁华富庶,道人的口袋也比那时充裕,就算他吃不到,还是冰糖葫芦、点心、汤圆、甜糕...要什么给他买什么。傍晚返回时拎了满手的吃食,让见到这情景的小弟子们惊掉了下巴,虽然最终这些东西还是拿给他们分了。

 

“改日我们一起去姑苏吧。”

月上中天,晓星尘和薛洋一起坐在屋顶看星星时突然说道。

“姑苏?”

“嗯,那里有位前辈高人,擅长灵诡之术,或许也能帮你塑身。”

薛洋猜到他说的是谁,不由得嗤笑一声。晓星尘大概是把他想成了和自己一样的情况。然而怎可能一样呢,一个是上苍垂怜该当重归于世的明月,另一个却是注定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恶鬼。

他望着远处夜空中泛起的森森红光,那是阴司的召唤。三日之期,所剩无几。

“可是,我要回去了。”再多不甘,也还是要道别的。

“回去?”晓星尘闻言一怔,侧首看向声音来处。

“是啊,我本不该在人间。”薛洋强自笑道。

看着晓星尘由惊愕变得惶然的神情,忽然就有些心生不忍,接着说出一句谎话:“不过,我还会回来看你的,道长。等到...对,等到清明节,还有中元节的时候。到时候,你要多给我烧些纸钱啊。”

“可是,”晓星尘苦笑,“我还不知道你姓名,如何烧得?”

“没事,只要你想着我,我就能知道。”薛洋的声音,已变得飘忽起来。

晓星尘察觉到了,慌乱地伸出手,妄图拉住面前看不到的人。

就在这时,一道月华洒下,眼前浮现出一个人影。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一身金星雪浪袍,发束琉璃宝石冠,三分稚气的俊俏脸蛋上带着笑也带着泪。

晓星尘不由自主地曲起手指,想要抹去那颗莹亮泪珠,却只穿过了一片虚空。

他呆呆地看着少年的面颊缓缓靠近,卷翘的眼睫和嫣红的唇好似擦着他的颊边而过,最后停在耳畔:“道长,别忘了我啊。”

薛洋说完这句话,心中泛起一丝释然。

这样也好,就算晓星尘往后余生永永远远地忘掉了薛洋,但他会记得今日,记得这个,风一般的小友。

而后,夜风轻轻拂过,少年消散无踪。

晓星尘感觉到脸颊边落下一点冰凉湿意,一抬手,触到一片水渍。

要下雨了吗?

然而抬眼望去,依旧是朗朗星空,明月高悬。

 

那晚,晓星尘不知自己是怎么从屋顶下来恍恍惚惚回了屋里一头埋进枕被中的。他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所有丢失了的活在世上时的记忆,也有从未曾记得过的死后作为灵体时的斑驳见闻。

而这二十多年里一切的一切,都紧紧围绕着一个人,一个他不敢记起,又不甘忘却的人。

醒来后,他将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三夜。

及至开门走出来时,正对上一脸担忧的宋岚。

他的面色已经平静如常,甚至恢复了往日煦日和风般的笑意。他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向宋岚道别:“我要离开一阵,去做一件事。”

宋岚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晓星尘重生后帮他良多。如今,白雪宗已步入正轨,日渐壮大,好友若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他断没有不允之理。

 

自此,清风明月重踏游历世间之路。

 

而在天地的另一端,炼狱之下的薛洋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暗无天日中,周而往复的酷刑折磨渐渐令他麻木,早已不知过了几年,几十年,甚或几百年,或许就将永无止境地浑浑噩噩下去。

但他没想到,某一日又见到了当年那个马面鬼差。更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对他说:“你可以去轮回了。”

“我?”薛洋难以置信地抬头。像他这样罪孽深重且不知悔改,竟还有重新做人的机会?

鬼差也知他在疑惑什么,解释道:“本来以你的罪孽之深,怕是永世难消。但有一功德深厚之人,多年来四处行善济世的同时日夜为你祈福。积得福报无数却不求修己身,只为消抵你的罪孽,让你早日苦海脱身,投个安稳来世。”

“哈哈哈...哈哈哈...”

满身乖戾的恶鬼拖着沉重的锁链在地狱最深处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

“他还,真是个,善良到不行的傻瓜!”

 

“但有情之一字,世间还少得了痴人吗?”鬼差摇头感叹。

 

七年后。

 

夔州薛府有位小少爷,天生八字偏阴,易受邪灵侵扰,因而体弱多病,薛员外夫妇为此日夜忧虑。

这年薛小少爷刚满七岁,府中来了一位仙风道骨的云游高人,为小少爷一番掐算后指点道:“他虽生来五行有缺,却颇具慧根,不如找机会拜入道门。一来正心明志,保一世无虞;二来结得仙缘,或许日后能成正果。”

薛员外虽然心有不舍,但为了爱子的前途,还是听从了高人建议。几经求访,最后由人引荐将小少爷送上了当时最负盛名的白雪宗。

 

宗主宋岚听介绍人说这孩子根骨极佳,便答应收他做亲传弟子。

于是薛员外大喜过望地带着小少爷前来拜师。

哪知平日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一见宋岚就躲到了柱子后面。提及拜师,更是哇哇大哭,说什么都不愿意。给薛员外和宋岚都弄了个尴尬至极。

这时,在外看弟子训练的晓星尘闻声翩然而至,绕到柱子后面蹲下身,平视着小少年,伸出一只手道:“那,你可愿拜我为师?”

薛小少爷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绽开一个甜甜的笑容:“道长!”

小手放到大手上面,被轻轻握住。

晓星尘看着他笑出的两颗尖尖小虎牙,又抬起另一只手摸着他的发顶,轻笑道:“以后要叫师父。”

 

至于白雪宗副宗主晓星尘唯一一个亲传弟子薛洋从小就调皮捣蛋,从来不愿意乖乖喊“师父”这件事,便都是后话了。

 

Fin.


祝中秋快乐,人月两圆!

(彩蛋是关于正文未写明的一些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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